iOS三方支付又要变天？被法院痛批后、苹果获准“收取合理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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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meLook报道/一切始于2020年8月，当Epic Games因试图在其王牌游戏《堡垒之夜》中绕过App Store支付系统而被苹果强行下架时，硅谷打响了挑战数字平台“围墙花园”的第一枪。这场围绕着30%“苹果税”的法律攻防战，在过去的五年间几经反转，从地方法院一路打到最高法院门口。

图片来源：Gemini

如今，这一马拉松式的诉讼迎来了新的高潮。美国联邦第九巡回上诉法院在今年年底发布的一份重磅裁决书，为这场长达五年、牵动全球科技巨头神经的“世纪诉讼”按下了关键的暂停键。

在这份长达54页的法律文件中，由三位法官组成的合议庭，以严谨的措辞维持了下级法院关于苹果公司构成“民事藐视法庭”的认定。

法院不仅指出苹果此前推出的27%佣金政策是在进行“恶意违规（bad faith）”，更揭露了这家全球市值最高的公司如何利用复杂的数学模型和心理学技巧，精心设计了一套旨在“劝退”用户和开发者的合规方案。

原文链接：https://fingfx.thomsonreuters.com/gfx/legaldocs/lgvdqxweopo/Epic%20v%20Apple%20-%209th%20Circuit%20order%20-%2020251211.pdf

然而，这并非Epic Games的全面胜利，甚至可以说是喜忧参半。上诉法院在狠批苹果的同时，也推翻了地方法院试图完全剥夺苹果收费权的激进命令，明确指出作为知识产权的所有者，苹果仍有权就其提供的平台服务收取“合理费用”。

这一裁决将双方从“能否收费”的对立，推向了“苹果收多少才算合理”的复杂计算。

27%的“苹果税”：精密计算“毁灭iOS三方支付”

裁决书中最引人注目且最具杀伤力的部分，是法院对苹果27%佣金政策的定性。

此前，为了应对2021年的禁令，苹果表面上松绑了政策，允许开发者在App内放置外部链接（Link Entitlement），但随即反手推出了一项极具争议的条款：开发者若引导用户在外部完成交易，仍需向苹果缴纳27%的佣金。

苹果辩称，这比标准的30%少收了3%，正好抵消了开发者需要自行承担的支付处理费。

但在最新的判决书中，法官引用了美国宪法史上著名的麦卡洛克诉马里兰州案中的经典法理——“征税的权力包含着毁灭的权力（the power to tax involves the power to destroy）”，以此来形容苹果的行为。

法院通过详实的证据链条指出，苹果的这一数学游戏实则是一个“陷阱”。法院文件披露，苹果内部曾进行过详尽的“盈亏平衡点”测算。苹果深知，开发者在接入第三方支付时，除了要支付通常高于3%的实际处理成本外，还要面对用户流失率的上升。

因此，27%的佣金率并非为了补偿苹果的服务，而是为了确保“所有替代方案在经济上都变得不可行”，苹果是否通过“技术性设计”实质上抵消了此前禁令的效果，整体构成对开发者权利的“实质性阻却”。

更令法院不满的是苹果试图掩盖这一决策过程的手段。证据显示，苹果声称其费率是基于咨询公司Analysis Group的独立报告制定的。

然而，法庭调查发现，这份报告实际上是在苹果高层已经拍板决定27%费率之后的数月才生成的。法院在判词中清楚地挑明这一行为：“Analysis Group的报告并没有真正纳入苹果的决策过程……完全是人为炮制的，苹果对该报告的依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用户体验”的武器化：从隐形按钮到恐吓屏幕

除了在金钱上设置障碍，判决书还花费了大量篇幅，详细披露了苹果如何将“用户体验设计”武器化，通过极其苛刻的交互设计来阻碍用户流向外部支付。

这种被法院称为“由于设计而导致失败”的策略，展示了科技巨头如何利用其对界面的掌控权来展开市场竞争。

根据法庭文件，苹果实施了一系列违反禁令“精神”的限制措施：

1. “隐形”的按钮与美学霸权： 禁令明确要求苹果允许开发者使用“按钮”来引导用户。但苹果在执行时，创造性地规定只能使用一种“普通按钮样式”。这种样式的苛刻之处在于：它不能有边框，不能有背景色，且规定“文字周围的背景必须与App页面的背景完全一致”。 法院对此表示：“这种所谓的‘按钮’实际上是隐形的……这根本不是按钮，因为它剥夺了按钮作为视觉引导元素的基本功能。”。

2.精心设计的“恐吓屏幕”： 当用户费尽周折点击了那个“隐形按钮”后，苹果会强制弹出一个全屏警告，且必须由用户手动确认才能继续。证据显示，这并非出于所谓的安全考虑。苹果内部邮件和会议记录显示，设计团队在打磨这一页面时，故意选择了“外部网站”这种听起来“很吓人”的措辞，而非中性的“开发者官网”。 此外，苹果还讨论了如何通过使用开发者名称而非用户熟悉的App名称（例如显示“去往Epic Games Inc.的网站”而不是“去往Fortnite官网”）来让屏幕“看起来更糟糕”，从而增加用户的心理负担和疑虑。法院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设计纯粹是为了“制造摩擦”来劝退用户。

3.禁止动态链接的技术壁垒： 在现代互联网服务中，点击链接自动登录是标配。但苹果要求外部链接必须是“静态”的，严禁传递任何能够识别用户身份的参数。这意味着，用户点击链接跳转到浏览器后，必须手动重新输入账号和密码才能完成支付。法院认为，这是苹果精心计算出的技术壁垒，旨在人为制造购物车废弃率，确保外部交易体验远不如App Store内购流畅。

不过尽管法院在事实认定上对苹果进行了严格的披露，但在涉及核心利益的商业模式问题上，苹果赢得了一场极为关键的防御战，为其“围墙花园”保留了最后的基石。

下级地方法院此前曾发布了一项激进的补救命令，试图完全禁止苹果对外部链接交易收取“任何佣金或费用”。如果这一命令生效，将意味着苹果在这些交易中一分钱都拿不到。

第九巡回上诉法院坚决推翻了这一部分，认为这不仅超出了民事藐视法庭制裁的范畴，更变成了非法的“惩罚性措施”。

上诉法院确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则：“苹果有权为其提供的用户获取和平台安全服务获得补偿。”判决书指出，苹果作为平台的搭建者，投入了巨资研发iOS系统和App Store，完全禁止收费剥夺了苹果将其知识产权变现的正当权利。

然而，法院同时也给出了具体的指导意见，这对苹果未来的营收模式构成了深远挑战。法院暗示，未来的佣金计算逻辑必须从“基于价值的定价”（即按交易额固定抽成30%）被迫转向“成本加成定价”。

法院要求，未来的费用必须基于“必要成本”，具体包括：

●允许收费的项目： 协调外部链接的技术成本、以及一定比例的知识产权价值（因为是苹果将用户带到了开发者面前）。

●禁止收费的项目： 那些已经包含在30% IAP系统中的安全和隐私服务成本。既然交易在外部进行，苹果未提供支付安全服务，就不应为此收费。

这意味着，苹果必须向法院或第三方审计机构敞开账本，证明其每一分抽成的合理性。这对于习惯了“一口价”的苹果来说，无疑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守门人的真面目：从硅谷到东京的“合规剧场”

如果将视线从第九巡回上诉法院的判决书中移开，放眼整个科技行业，我们会发现苹果并非孤军奋战。

这场围绕着“围墙花园”的攻防战，实际上揭示了万亿市值巨头们在面对监管时惊人一致的生存法则：表面上的开放姿态，掩盖着对控制权的寸步不让。

在安卓阵营，谷歌正陷入比苹果更为尴尬的泥潭。尽管谷歌一直标榜安卓系统的开放性，但在Epic发起的另一场平行诉讼中，陪审团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裁决，一致认定谷歌应用商店构成非法垄断。

为了挽回局面，谷歌在今年11月曾试图抛出一项看似慷慨的“和解协议”——主动将外部支付费率降至9%至20%，并承诺在底层系统上开放竞争。

然而，这看似大幅让步的背后，实则暗藏玄机。主审法官詹姆斯·多纳托（James Donato）一针见血地指出，谷歌的和解方案缺乏透明度，其坚持保留的“安全审查权”极有可能演变成变相的“看门人”权力。

“目前我看到的唯一变化是Epic和谷歌——这两个多年来在法庭上毫不留情地相互抨击的死敌——突然成了最好的朋友。”多纳托法官在法庭上如是说。

他的这番表态，精准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法律所要求的“情况变化”应是客观的市场或规则变化，而非诉讼双方从对抗转向合作的策略变化。

简单来说，允许两个曾经的“死敌”私下达成协议来修改陪审团的裁决和法院的判决，可能损害判决的严肃性和公共利益。

这种“合规剧场”的戏码不仅在法庭上上演，更在全球市场上蔓延。就在美国法院裁决出炉的当月，日本备受瞩目的《智能手机软件竞争促进法》正式生效，该法案被视为日本版的《数字市场法案》（DMA），旨在强制打通应用商店的壁垒。

面对这一国家级监管压力，苹果再次展现了其娴熟的“合规式抵抗”战术。

例如开发者使用第三方应用内支付时需支付21%的佣金，以及通过开发者链接的网站进行交易时需支付15%的佣金。如果再加上支付商，比如Xsolla，5%左右的手续费，对于大多数公司而言，日本官方的新政策实质影响其实相当有限。

在用户体验层面，阻碍则更为直观。虽然名义上开放了第三方渠道，但日本用户发现，在尝试使用外部支付或下载外部应用时，系统会弹出醒目的全屏警告，使用“欺诈”、“安全风险”等高压词汇劝退用户。

此外，苹果还强制要求第三方支付选项必须与苹果IAP并列展示，且面向儿童的应用被完全排除在外部链接功能之外。这些操作虽然在数字上做出了让步，但在逻辑上几乎完美复刻了其在美国被法院判定违规的“摩擦力设计”套路。

无论是谷歌试图用复杂的和解条款蒙混过关，还是苹果在全球各地复制的“摩擦力设计”，都指向了一个残酷的行业现实：对于这些视应用商店为现金奶牛的科技巨头而言，即使面临监管机构的巨额罚款，他们也宁愿支付“过路费”，绝不愿交出“守门人”的钥匙。

在他们看来，罚款只是运营成本，而控制权的丧失才是商业模式的终结。

除了欧盟在类似议题上其实也少有相当夸张的罚款

审计黑洞与无法闭环的“过路费”

近日美国法院的裁决虽然撕开了苹果“围墙花园”的一角，但并未将其彻底推倒。法院确立的“基于成本定价”原则，虽然听起来公平，但在执行层面却可能引发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短期来看，想要彻底颠覆苹果和谷歌的商业模式难度极大。两家公司极有可能采取折中方案，例如将佣金比例从30%微调至12%-15%的“成本价”。然而，这场博弈的焦点正从单纯的“费率高低”，迅速转移到更为棘手的技术归因与审计黑洞。

这是一个令双方都头痛的“账目死结”：苹果如何精确计算有多少玩家通过外部链接消费了多少钱？

目前，苹果的解决方案（如在美国和韩国推行的StoreKit External Purchase Link Entitlement）要求开发者接入特定的API，并由开发者自行申报交易数据。但这在实际操作中存在巨大的归因漏洞。

比如“断链”后的交易如何计算？ 假设玩家在游戏中点击了外部链接，跳转到了Safari浏览器，但并未立即支付，而是关闭了页面。三天后，该玩家直接在PC端或手机浏览器输入官网地址进行大额充值。这笔交易是否应被视为“苹果带来的用户获取”？苹果的API很难追踪这种跨时段、跨设备的“断链”行为。

类似还有跨平台账号的混淆： 对于《原神》或《堡垒之夜》这类全平台互通的游戏，玩家的消费行为是流动的。如果一个玩家既是iOS用户也是PC用户，他在官网的充值是因为iOS应用的引导，还是因为PC端的习惯？如果苹果强行要求对所有iOS关联账号的外部消费抽成，将面临极大的法律争议和审计难度。

当然还有最常见的，直接充值的灰色地带： 开发者完全可以在游戏中暗示（而非直接链接）用户去官网有优惠。用户如果不点击游戏内的链接，而是直接打开浏览器访问官网充值，苹果不仅无法追踪，更在法理上难以主张这笔交易的佣金权。

为了堵住这些漏洞，苹果未来极有可能要求获得对开发者财务数据的深度审计权，甚至要求查看开发者的全平台交易记录以进行比对。这将引发新一轮关于商业隐私和数据主权的激烈对抗，开发者绝不会轻易让苹果通过“查账”来窥探其核心商业机密。

从长远来看，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一旦“成本定价”成为行业标准，应用商店将从“收税模式”被迫转向“服务费模式”。这可能引发外部商店与谷歌、苹果之间的价格战，为了争夺开发者，平台可能不得不进一步压低费率，甚至出现“零佣金”换取独家内容的竞争格局。

然而，更现实的未来或许是监管机构与科技巨头之间永无止境的博弈。这场反垄断战争不会有毕其功于一役的终局，而将演变为一场关于“定义权”的持久战：到底什么是合理的成本？什么是必要的安全？以及，到底是谁带来了这笔交易？